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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 話本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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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 話本子

朱雀門外遠遠駛來一架寬大華美的車架。

車架來到近前, 看清一角掛著謝氏家族的徽標,兩側守衛依舊攔下問詢:“何事進宮?”

車架中傳來的卻不是任何一位謝姓朝臣的聲音,而是清揚悅耳的女聲:“我們公主回宮探望端妃,這是令牌。”

馬車門打開一條縫隙, 一只細膩柔嫩的手往外遞出了嘉寧公主的玉牌。

守衛確認無誤後放行。

馬車來到禁行的宮道口。

嘉寧由婢女攙扶著下馬車, 沿著最近的路,往端妃所在的霞光閣去。

她的婢女梳著雙髻, 膚色黑黃, 一路低著頭,姿態恭謙, 乍一眼望去,與尋常侍女無異。

直至到了霞光閣裏, 婢女在端妃面前, 定定擡眸,那雙清靈嫵媚的眼眸叫端妃一楞。

端妃吩咐宮裏嬤嬤將宮婢屏退, 上下看姜玥的侍女打扮:“本宮還道嘉寧身邊的婢女何時換了人,怎麽是昭明?”她心中一凝。

嘉寧細聲解釋:“母妃,玥姐姐說是關乎六皇兄的要緊事情, 必須私下同您商議,我就想了個法子將玥姐姐帶進來了,您不會怪我吧?”

“先別急著認錯,”端妃轉向姜玥, 正色道:“昭明把事情說清楚。”

前陣子她才同陛下商量好,在秋獵篝火宴上逼啟行一把,沒想到真讓高啟行好起來了。然而好起來後, 啟行往後的路似乎變得更艱難了。

“我冒昧來見娘娘,是因為近幾日朝會將有大臣重提讓六殿下去封地就藩之事, 娘娘若想把六殿下留在京中,需要早做準備。”

“陛下不喜後宮幹政,我一個妃子,手伸得到那麽長去管前朝?”

“端妃娘娘按我說的做,或可拖上一拖。”

“姑且不管你所說的是什麽法子,你喬裝來與我說這件事,目的何在?”

端妃常年養尊處優慣,丹鳳眼冷冷直視時,有一股睥睨的氣勢。

嘉寧自幼喪母,接到端妃的宮裏撫育,少時偶有頑劣,最怕便是這種眼神,她看了看姜玥。

姜玥坦然對視:“我與端妃娘娘透露此事,有私心,但不會損害六殿下一分一毫。”

兩人從霞光閣離去,暮色初現。

行道上恰逢東宮馬車駛入。姜玥把頭埋得更低,她的眉目與膚色都用胭脂水粉掩飾過,若非端妃熟悉她,也無法輕易辨認出來。

姜玥背過身去,扶嘉寧公主上馬車。

坐在車輿上的侍衛在揚鞭時慢了一拍,擦身而過之際,偏頭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。

翌日朝會,蔡東辰被彈劾在推行新稅制時,任人唯親,新稅使收受了地方縣級官吏的賄賂。

第二日,禮部著禦史臺上奏疏,重提高啟行年已及冠,仍不就藩之事有違舊制,應和者眾。

第三日,鐘止善聯合尚書臺官員上奏《新稅十害》,痛陳新稅法推行以來各地的亂象。

最近的朝會就像一桿怎麽都不平衡的秤。

高澹把這頭加碼壓下去,那頭就翹起來,禦書房案頭堆滿了新稅法擁護者與反對者的奏疏。

“鐘止善這老滑頭,就是讓朕二選一,要麽啟行去封地,要麽新稅法廢止。”高澹翻了最新呈上來的一份,冷笑著丟回案上。

李德海默不作聲地研著墨,陛下心情不好時,最忌胡亂接話,不經意瞧見禦書房門外,自己的小徒弟正探頭探腦,那表情是有話想說。

李德海瞥一眼,高澹又抽出另一份奏疏批閱起來,朱砂筆的痕跡仿佛力透紙背。

他輕手輕腳走出去,一敲小徒弟腦殼:“做什麽這時候來?陛下正惱著呢!”

小徒弟捂住額頭,附在他耳邊說話。

片刻後,李德海回到高澹身邊,瞅準了高澹批閱完,眉頭稍微舒展的時機,細聲細氣稟告:“端妃娘娘病了,病得很急,要去看看嗎?”

高澹的動作頓了一瞬,看著他挑起了眉頭。

當日,後宮裏就起了傳聞。

端妃突患惡疾,一夜之間病倒,太醫署接連來了兩位太醫都束手無策,一直靠參湯吊氣。

大暐朝重孝,消息一早傳到高啟行王府時,他與正妃趕去皇宮侍疾,深夜才獨自歸府。

第二日朝會上,高啟行當著群臣面上奏:“母妃病情險峻,加之新稅法推行正值關鍵之時,兒臣請再留在京畿,短則半載多則一年,待一切塵埃落定,定然遵循舊制,往封地就藩。”

“眾愛卿以為如何?”高澹淡淡地問,眼神投向了文官隊列前的鐘止善。

一年半載,新稅法未到根深蒂固的地步,而高啟行積累起來的優勢,會隨著他就藩而削弱。

鐘止善恭敬頷首:“臣以為,六殿下重孝,也重諾,不會忘記今日在殿上所說過的話。”

民間不知朝堂上的唇槍舌劍,普通人家只覺征稅比從前輕了。河南道宋州定和縣的柳家裏,柳小漁捧著一卷《白鷺洲》看得入迷。

是她用一個銅板向隔壁陳姑娘借來的話本。

《白鷺洲》是神話故事,開端是白鷺仙子在人間的水邊照影,恰被東海龍宮下凡施雨的龍王長子看中,借口寶器被盜,問天庭借了捆仙鎖,將白鷺仙子囚於龍宮。

與尋常話本子纏綿悱惻的情情愛愛不同,《白鷺洲》濃墨重彩地描寫白鷺仙子一次次企圖逃脫又被抓回的經過,結局在最後一次逃脫之時,她被栽贓偷盜寶器的罪名依然沒有洗脫。

柳小漁看得屏住了呼吸,連她娘王蘭出屋都沒有註意,被賞了一記呼在後腦勺的巴掌。

“娘!別打腦袋,要打壞的!”

“就你這天天知道看話本子的腦袋……打壞說不準歪打正著。”王蘭嗔她一句,挎了個籃子要出門,袖子給柳小漁扯住了。

柳小漁一掀開籃子上蓋的墨藍色麻布,露出底下透著油跡的燒雞紙包、頻婆果、香燭,還有三串整整齊齊的銅錢,大呼一聲:“娘!你又去拜那什麽大勝教啊?哪一路神仙要這麽天天供奉啊,今年省下的稅錢快全變香火錢了。”

“去去去!小孩子不懂事別亂說。”王蘭將她推遠些,雙手合十向著虛空禱告:“上仙莫怪上仙莫怪,我閨女腦瓜子糊塗亂說的。”

說罷留下氣鼓鼓的柳小漁出了門。

柳小漁沒心情看話本子,《白鷺洲》拋到了窗臺上,陣陣風吹過,書頁嘩啦啦亂翻,恰好停在白鷺仙子引火燒牢籠的這一章。

相距千裏的繁華皇都裏,平康坊的戲臺也在演這一幕,惹得底下看客的賞錢雪花飛灑而來。

近一個月裏,《白鷺洲》在梨園戲臺演,在秦樓楚館、酒肆茶坊的歌姬口中唱,在街頭巷尾三兩結伴的孩童嘴裏,變成朗朗上口的童謠。

隨著故事流傳而起的,還有一種猜測。

白鷺洲不是仙界故事是紀實故事,撰寫人就是在寫自己被只手遮天的皇城權貴囚禁的經歷。

話本子裏的種種巧合,矛頭直指東宮。

更有人聲稱,曾經夜半望見芙清宮一角的上空透出異常火光,正應了火燒牢籠的描述。

真真假假的風月秘辛,就像往幹草堆濺落的零星火點,無需風勢,無需燈油,便可劈裏啪啦連頭帶尾地燒了個遍。

從當今太子為一己私欲囚禁良家女子,到太子無惡不作嗜殺成性,衍生出五花八門的傳聞。

高啟泰本是不理會這等民間俗物的。

是太傅鐘止善家的小娘子,他內定的太子妃鐘彗心在近日宮宴上,假裝不經意地問:“太子哥哥,最近天幹物燥,城內走水的銅鑼隔三差五就響一次,我聽聞你的別宮也曾經起過火?”

芙清宮那場大火,連他的幕僚都不敢提起。

高啟泰面目倏然之間露出了陰鷙狠厲之色,待鐘彗心再凝眸去看時,已恢覆平靜:“不過是蠢笨宮人不小心打翻了燭臺,早撲滅了。”

鐘慧心面色霎時一變,明麗嬌俏的臉白了白。高啟泰靠近一步,作勢要虛扶:“慧心妹妹不舒服?臉色這般難看?”

鐘慧心猛地後退,強自鎮定,嘴角牽出了一抹笑,“許是酒吃多了,我先去暖閣裏緩緩。”

鐘慧心明顯不對勁,但最近高啟泰身邊人和事變得太多了,他只淡聲吩咐幕僚找人去留意,薛珩過了幾日,把那本《白鷺洲》擺在他案頭,“民間話本亂寫,鐘小娘子受了點影響。”

“哈,她蠢不蠢?”

彼時高啟泰正忙於揪改稅黨的漏洞,待想起來再去翻看時,又過去了好幾日。他靜靜地看著話本字裏行間的描述,有那麽一瞬間,他也覺得自己是那個面目可憎、殘暴肆虐的龍王長子。

高啟泰把薛珩喚來,翻了一半的話本子“啪”地丟到他腳下,“孤不想再看到這種空穴來風的東西來礙眼,想辦法銷毀掉。”

薛珩面有難色:“這……”

高啟泰不耐:“尋個由頭,賣得最多的幾家書坊書肆查封,其他人就懂了,很難辦到?”

要查封的可能不止書坊……薛珩盡量委婉地告知他現狀:“殿下,眼下即便是三歲孩童,都會傳唱白鷺洲的故事,就算把這些人的嘴堵上,如此大的動作必然招來六皇子黨的註意,反而被他們捏住了把柄,實在是得不償失。”

“那就任由這些人眾口鑠金地詆毀孤?”

“其實也都是私下裏的揣測……朗朗乾坤,就算是有官身的人家也不敢隨意議論……”

薛珩正勸著,額角一痛,連帶著有酒氣,是高啟泰抄起一只黑釉高足杯朝他擲來。

“東宮什麽形勢,你不知道嗎?!”高啟泰厲聲道,胸口起伏不定,要是放在一年前高啟行還構不成威脅的時候,他何須在意這些。

薛珩沈默了,盯著那只滾落地面的酒杯,連額角滲漏下來的酒液都懶得去擦。

“把沈徵喊來,孤要查出寫《白鷺洲》的人,此事必然與六弟黨羽脫不了關系。”

他自從發現沈徵有所隱瞞後,就起了戒備,然而近日禦史臺催促高啟行就藩的折子裏,就有沈徵親筆所寫的兩道。

薛珩一滯,覺得自己應該再勸,又忽然覺得什麽都不想說,他拱手退行,“是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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